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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天涯沦落人

07/22/2010 1:52 pm

  同是天涯沦落人
            
      慕白    
 
 旅游车离开多伦多北行进入魁北克省不久,高速公路两旁就开始出现了英法两种文字的路标和广告。等到过了蒙特利尔继续前行,所有的路标就只有法文了。
  
车子在路边的一个休息站停了下来,坐在车前部导游位子上的芳华第一个走下车,全团三四十名游客陆续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一块高坡上站定。芳华还没有开口,车上的游客中就有人大声惊叹道,“这不简直像到了法国北部一样吗?”
 
 人们这才发现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幅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立体名画之中:四周是起伏的远山,黛色的森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绿色牧场上是悠闲地或走或卧的牛群。再往上看,怒峰突起般的云层隙处,一条条利剑似的阳光直射向地面上的那些尖顶的教堂和朴拙可爱的白色农舍……令游客们奇怪的是,人在画图中,四下里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
  
各自端起相机一阵猛烈的“卡嚓卡嚓”之后,大家好不容易才在路边找到一家小小的酒吧。当垆的碧眼女郎听到人们七嘴八舌提出的一连串问题,不好意思地摇摇金色的卷发,费力地说,“NO ENGLISH。”听见她这样说,人群里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声。
  
回到了车上,芳华拿起了麦克风,开始了她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解说。从加拿大的历史,魁北克人的法国情结一直到眼前的风光名胜,她一样样娓娓道来。车厢里逐渐安静下来,只有她甜甜的声音和冷气机的呼呼声在回响。

  先到美国自费留学, 再转到加拿大之前,芳华在国内是中学的英语老师,留学四年多,导游也干了两年多。如今终于快熬到毕业了,这大概将是她最后一次暑期打工了,而今天正是她放假后带的第一个旅游团。从多伦多出发, 到北部的魁北克这一路她已经来来回回了许多次,有一次在给家里的信中她说,如今这条路线熟得简直跟自家的后院一样了。

  除了路熟,芳华为人热情,随和,美丽清秀的脸上总是灿烂的笑容。她从来也不会像别的导游一样,根本不管游客们满意与否,一心想着的就是多要客人的小费和沿途餐馆酒店的回扣,因此她深得游客们的喜爱。每年暑假还没到,老板就一次又一次地来电话催她带队出发了。

  远远地,魁北克雄伟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之内,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欢呼。这是北美洲唯一保存完好的古城,的确是像中国的秦砖汉瓦一样的珍贵了。从车窗望出去,通向城门的圣路易大道两旁除了绿茵遍地的古战场和随处可见的黑色大炮之外,就是尖顶高耸入云的大教堂,再不就是玲珑别致,门前遍植花草,建筑式样各不相同的法国式民居,其间还偶尔点缀着三两家咖啡店和餐厅。几乎毫无例外的,每一家店都在人行道上设有凉棚和白色的桌椅。凉棚上挂满了怒放的各色鲜花,下面则座无虚席。这边是车水马龙,那边是杯觥交错,这难道不正是巴黎的风情么?

  一进入拱形的古老城门,人们就好像随着时光的倒流,回到了左拉和巴尔扎克笔下的十九世纪初的法国小城。车子驶过粼粼的青砖铺就的狭窄街道,两边的街灯柱子上悬着争奇斗艳的各种花篮,不时还可以看到从临街的窗户中探出半个身子,用柔和的法语正在和邻人聊天的老妇。特别引起游客们兴趣的是那些一个接一个的古色古香的小店铺。芳华从那些店铺玻璃窗的反射中看到后面驶过的一辆辆老式马车的影子,不由地在心里想,假如对面突然走过来一位“邦斯舅舅”或者“高老头”之类的人物,我是一点也不会惊奇的。

  旅游车最后在有名的皇宫广场上停了下来。它不算太大,但气势逼人,无论是广场中央的张伯伦铜像,还是背山面水,高高耸立的巨大的古堡式饭店都在诉说着一个个动人的历史故事。游客们早已按耐不住兴奋,不等芳华解说完毕,就纷纷四散去寻找最佳的角度照相了。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芳华正在想怎样去打发这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一阵悠扬激越的二胡声远远地随风飘了过来。她顺着声音走到临河的悬崖边上,看到一棵大橡树浓荫如盖,下面坐着一个消瘦的中年华裔男子。只见他一脸的风霜,满眼的落寞,一身洗得发白了的蓝色对襟唐装,手里是一把琥珀色的二胡。他双眼凝视着远方,身体很自然地随着琴弓而轻轻摆动,完完全全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根本不曾留意到周围的听众,更不介意有多少人走上前去,把钱放在他的琴盒里面。

芳华穿过人丛,不经意地打量了树下的琴师一眼。近看之下,一向自认为阅人多矣的芳华不由暗暗地在心里赞叹——真的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一双修长柔韧的手,那行云流水般的琴声正是从这双手里飘出来的……等再仔细一看,她不由地暗暗吃了一惊,他的右手背上有一块很大很刺眼的深红色伤疤。这样奇特的艺术家的手上,怎么会有如此吓人的疤痕呢?她不明白。 还有, 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他棱角分明, 却显出几分疲惫的脸上分外引人注目。这是一双明亮, 清澈,孩子般纯真的眼睛, 奇怪的是在那黑色的双眸里却闪烁着一丝任何孩子都没有的幽怨和哀伤。

  芳华其实并不懂音乐,更没有打算在此久留,可是连她自己也奇怪的是一站下来,双脚就再也挪不动了。她完全是出于本能地被悠扬的琴声深深地吸引住了。那琴声一会儿如穿云裂帛,一会儿似情人喁喁低语,接下去又分明是山林间的一股淙淙清泉,奔流而下,尤如天籁……

  她听得如醉如疑,几乎忘记了一切。直到突然有人在她的肩上轻轻一拍,她才惊醒过来,连忙转过头一看,原来是公司里另一部车上的导游韩大姐。听见韩大姐说有游客已经找了自己好半天了,芳华这才恋恋不舍地随着她一起朝下榻的酒店走去。走出好远了,一缕缕琴声还袅袅不绝。

  两个星期之后,芳华带着一车新的游客又来到了广场上。例行的讲解完毕,游客们也都去自由活动了,她立刻大步地朝远处那棵大橡树走去。令她失望的是,大橡树下已经是人去音渺,只有那条长椅还在,如今显得空荡荡的。不远处有一个脸上涂满了白粉的小丑在耍把戏,三只小木棒在他手里舞得滴溜溜乱转,引来围观的人们一阵阵笑声。

  不知怎的,芳华的心里沉甸甸的,好象丢失了一件心爱的东西一样懊丧。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不觉地一个人信步走到了广场的边缘凭栏遥望,那里正是峭壁的顶端。远远地,圣劳伦斯河如同一条白色的丝带在下面缓缓飘动,更远处的入海口只见一片苍茫。渐渐地,芳华的眼前竟只有一双颀长的手,一把琥珀色的琴在云雾间飘动……时不时地,那只手上可怕的伤疤也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忽然之间,她有了一股冲动,好想再见到那位琴师,更想问问他那块伤疤的来历……

  不知一个人这样呆立了多久,直到身后峭壁最高处的那座爬满了青藤,号称“法兰西皇冠上的明珠”的五边形古炮台上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她才离去。她知道,例行的仿古军事表演又开始了,她必须在英法军队分出胜负之前回到酒店。

  晚饭的时候,坐在旁边的韩大姐看出她有心事,关心地问,“我刚才到处找不到你,怎么,又想家了是不是?”
  “……”芳华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要说想家,也是也不是。这里里外外的一大堆事情怎么能和旁人说得清呢?
  “你先生的签证办得怎么样了?”韩大姐又问。
  “别提了,还要继续等待。我在美国时他们的陪读签证一再被拒签,过去一提起让他们去北京办签证,我的心里就发抖。”芳华没精打采地回答。“如今倒好,加国的领事馆就让他们等,等,等。这已经是第五次了。理由?还是那样,说他的资料不齐,评分太低,还要他再补材料。”

  “也真够难为你了。”韩大姐同情地说,“你这样一个漂亮人儿,先生孩子又都不在身边,孤零零一个人在海外挣扎了已经这么些年了……我知道,那种寂寞无靠的滋味, 无论对哪一个单身女人来说,都太不容易忍受了。”

  “谢谢你,”芳华感激地说。韩大姐是个热心人,可是她怎能把家里的烦心事都和韩大姐说出来呢?芳华是个外表柔弱,但内心里又十分要强的人。为了孩子,出国之前那些年自己一直努力维持着和汉生之间没有多少感情的婚姻。凭良心说,汉生的确是个好人,但又太好了,好得到了让自己几乎承受不起的地步。想想看,一个男子汉,不抽烟不喝酒不胡乱花钱不见异思迁,当然不错,可另一方面他又不爱读书不思上进,下班后只愿意成天呆在家里做饭干家务活陪老婆孩子甘心做家庭主夫。出国之前,每当同事们眉飞色舞地谈起自己的丈夫申请奖学金考研出国或发表新作,芳华都是讪讪地无话可说。回家和汉生提起这些,他从来不当作回事情。自己有时忍不住和他生气,他也只是笑笑,说得多了,他转身又进了厨房,一会工夫为你弄出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你还忍心去埋怨他吗?

  一再忍住想不说不说,可到底是女人,最后芳华还是忍不住把肚里的苦水一股脑地倒给了韩大姐听。韩大姐还没听完就大笑了起来,“我的天哪!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像他这样的男人如今只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看看我老公,下了班整天就知道抽烟喝啤酒窝在沙发上看足球,我呢,也不求他帮忙干家务活,只要他不和一帮狐朋狗友去赌去嫖我就阿弥陀佛啦!”

  听见这些话,芳华也笑了,却说不出话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大姐说的一点都不错,可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这样想呢?如果自己也能这样,不就少了许多烦恼了吗?当年自己被迫上山下乡耽误了读书的大好时光,恢复高考后虽然考上了个大专班,但总觉得没能一圆真正的大学梦是个终身的遗憾。没想到阴错阳差,自己总算抓住了那个难得的机会来美国留学。先要补本科学分,又要修硕士学位,像自己这样来时口袋里只有三十元美金,又没有一分钱奖学金的穷留学生,只有老天才知道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前几年在美国读书时几次申请丈夫和孩子来陪读都被拒签,北京的美国领事馆简直成了鬼门关, 想起来就难过。后来自己听了别人的建议转到加拿大来读书,一来是为了办身份容易些, 二来还不是为了早日和家人团聚。海外打拼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就这样,一转眼又是两年多了。现在日夜盼望的就是家人能早日来加拿大团聚,可是,汉生来不了是让人发愁,来了只怕更要让人发愁……

她实在太累了。多么想有一个宽阔的肩膀能让自己疲倦的头靠在上面休息一阵,有一个坚实的胸膛让自己当作人生的避风港啊,可是,汉生真地来了,只怕还要和在国内一样畏缩,不肯去外面打拼,自己肩上的担子将会更重了……听母亲说,自己给汉生寄去的英文教材,他基本上没有碰过。自己每次在电话上和他提起学英文,他不是说忙就是说自己记忆力不好了,早上学了晚上就全都忘掉了,到了后来乾脆就放弃了。就这样他还一心一意地要来海外……要是真来了该怎么办呢?芳华不敢再想下去了。

  前些天在电话里刚刚和母亲流露出一点点和汉生分手的念头,立刻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母亲再三地提醒她,这些年来汉生一直比个儿子还孝顺,家里无论大小事情都是他跑前跑后的,再说,当年要不是他那个当官的父亲照应,芳华怎么能够离开鄂北山区那个穷乡僻壤?芳华父亲的历史反革命问题又哪能最终得到解决?就算大人离婚了,还有孩子呢?可怜的孩子是最无辜的啊。母亲最后这样说。

  芳华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话都是对的。她们一家欠汉生和他的父亲太多太多了,这个债恐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只是,感恩能代替爱情么?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自己无数遍,仍然没有找到答案。如今她虽然不再提分手的事,可是无情的现实摆在面前。汉生来不了,自己又不愿回去,这样的日子甚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晚饭后和大姐一起在广场上散步。漫天的晚霞染红了远处的河谷,脚下辽阔的水面上一只雄鹰在盘旋。长河,落日,悬崖,清风,面对着这样梦幻般壮丽的景色,芳华忽然想起,假如再有那迷人的琴声,这样的傍晚又该会是怎样的呢?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由地生出了几份牵挂,那位琴拉得那样好的中年男子没有出现,他该不会是生病了吧?要是有病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在一旁照料他?

  这样一想,那天夜里在梦中芳华还真地听到了琴声,而那只柔软的手上居然没有了伤疤。 惊醒后更令她奇怪的是,记得自己刚才一再俯下身问他是不是有病了, 他却一直用那双澄澈深邃的眼睛看着她,仰起的脸上充满了孩子般的渴望,但又始终一言不发。重新躺下来,她翻来覆去地再也无法入睡, 干脆坐了起来, 刚想伸手去开灯,忽然注意到床边,地上洒满了月光,那种冷冷的清辉,无遮无拦地一下子把她笼罩起来,更如同雷鸣闪电般地击倒了她------ 好半天,她还在掩面抽泣。为了甚麽?她自己也并不清楚。

  一连带了两个去温哥华的团,等到芳华再一次来到广场上的时候,已经又是半个多月之后了,空中还下起了小雨。因为下雨,游客们怨声载道,可是芳华的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原因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些天来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虽然自己连话都没和他说过一句,可是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硬是把自己和他联系在了一起,总想再见到他,听到他的琴声。可是心里越是盼着能见到他,越是害怕扑空时的那种失望。如今竟然下起雨来了,那么他一定不会来了,既然他不会来了,自己也就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希望的人,还会再有失望的痛苦么?

  想不到的是,芳华刚一踏上广场,远远地就听到了那一阵一阵随着丝丝风雨飘过来的琴声。她仿佛被人拽着一样来到了大树下,悄悄地在一边站了好半天,却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生怕被他看破了自己的心事。偏偏那天因为下雨,大树底下的听众少了许多,芳华的来临格外引人注目。琴师似乎消瘦了一些,看上去还是那样满眼的沉郁,那样的专注于自己的音乐,但是芳华立刻就知道他注意到了自己,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似乎还闪过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雨越下越大,终于大树下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他的琴声依然哀怨凄婉,让人听了只想下泪。芳华前一段专门买了一本二胡入门的书和几盒磁带,听得熟了,十分聪明的她如今竟然一听就听出来了他在拉的是名曲“江河水”,可他为什么就不能拉一些欢快点的曲子呢?

  芳华终于鼓足了勇气正准备问问他的时候,“砰砰砰”一阵枪声远远传来,悬崖上的一群鸽子被惊得扑愣愣地飞到了空中,例行的仿古军事表演又开始了。接下来又是两声隆隆的大炮响,没想到停在附近的一辆旅游马车前面的辕马突然受了惊吓,一声长啸,前蹄高举,竟然把空着的马车掀翻在地。紧跟着,那马又挣脱了缰绳,像发疯似地直冲大树下面狂奔而来。

  还没等芳华反应过来,惊马已经“橐橐”地跑到了她的身边。她本能地一闪身,那匹高头大马紧擦着她的身边冲了过去,一股猛烈的旋风迫使她连连倒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再回头一看,那位低着头只顾拉琴的琴师已经被撞倒在了地上,额头上鲜血直流,二胡也被甩得远远地,此时那匹惊马早已经在雨雾中不见了踪影。

  芳华急忙冲到他的身旁,单膝跪下,把他的还在淌血的头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掏出纸巾为他压在伤口上。在附近执勤的一名警察匆匆跑了过来,看到芳华在照顾伤者,他立即用对讲机通知了紧急救护台,一转眼的功夫,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就闪着红灯疾驶而来。

  经过急救人员的包扎,琴师的伤口不再淌血,人也完全恢复了清醒。奇怪的是,无论大家怎样劝说,他却执意不肯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最后救护车开走了,雨也停了,大树下面又恢复了平静。长椅上又一次只剩下了他和她,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面对面地坐在那里,好半天了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芳华凝视着他的清澈的眼睛,夜里的梦境也浮现在眼前。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母亲般的爱怜,也许是因为他头上的的白色绷带,也许是那双就是在笑的时候也带有一丝沉郁哀伤的眼睛……好一会儿过去了,她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你可记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两句诗么?”

  “当然记得。”他那线条分明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笑容,“实际上每次你来了站在那里,我都注意到了你。十分感谢你刚才的帮助,真的。”

  芳华摇了摇头,“这算得了甚么?我不懂音乐,对二胡更是一点也不了解,可是你的琴声实在太美了,好像为我打开了一扇窗子,看到了一个我过去从来不知道的新世界……要说感谢,是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我真高兴你喜欢我的音乐。”

  “那……那你右手上为什么……”话到了口边,芳华立刻就后悔自己不该这样好奇。没料到他并不介意,乾脆把右手伸了出来,“你是说的这块伤疤么?”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晃我在海外已经飘零十几年了,这还真的是第一次和人说起这块伤疤的来历……

  “文革的时候,我还是西北一所大学艺术系的学生,专攻民乐。一打三反运动高潮时因为我拒绝作伪证陷害我的一位善良的教授,国内一位著名的老音乐家,结果被革委会的打手们弄成了这样。当时他们还一再恶狠狠地叫喊,‘看你还能不能拉琴!’”

  芳华忍不住又问道,“那后来你又怎么来到了加拿大?”

  “六四之前不久我随省里一个民族艺术团来访问演出,对比之下,想到国内那样的腐败情形,临上飞机回国之前我悄悄脱队出走,从此就独自流落在这里。”

  “你又为什么选择了魁北克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呢?”

  “我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还有这里宁静的人文气氛。你知道,每天我在这优美的大自然怀抱里都觉得自己又经受了一次灵魂的洗礼,这种出尘脱俗的感觉,在其他的地方是感受不到的。”

  “对不起,我的问题太多了,可是我还是想问你,”芳华不好意思地笑了,“你怎样维持生活呢?清高的艺术家也要吃饭,可这里的冬天太可怕了,没有多少游客敢来的啊!”

  他也笑了,“我是一只候鸟,冬天我就到温哥华去。那里气候温和,还有朋友组织的室内民乐队经常邀请我参加一些演奏会,再教几个洋学生,我的生活还是可以维持的。”

  停了一下,他又补充说,“我对物质生活要求得并不高,温饱足矣。我所看重的,是精神层次上的享受。像读一本真正的好书,听一场音乐会,或者,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欣赏面前的这一幅天然的山水画卷。”

  “真的……”芳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些年来自己遇到了太多太多的急功近利的庸人和俗事,这样的话不能不让她受到了震动。没想到这攘攘红尘之中,还真有他这样飘逸不群的人。

  渐渐地,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开始轻松了起来,芳华也大方地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两个人从音乐谈到文学,从家事谈到国事。芳发现,他的兴趣十分广泛。除了音乐之外,他不但在文史哲许多问题上都有独到的见解,而且还十分关注国内的局势发展。说到激动处,他忽然站了起来, 目不转睛地看着芳华,一再感慨地说,“你说说看,我们谁不爱自己的祖国,谁不留恋自己的故乡?可是国内那种令人窒息的政治空气,我是绝对忍受不了的,所以我才决定出走。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还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的么?”

  芳华点点头,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听见她这样说,他笑了,芳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天渐渐暗了下来,为了照顾团友,她不得不走了。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简直和童话里的故事一样。芳每次带团到魁北克来,一定会到大树下面看他。随着心灵交流的不断深入,这一带山山水水的每一个角落也渐渐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芳不能来的时候,他们几乎每天用电话和电子信联系。

  有一次在城里他的到处是书画的小房间里,芳问起是否他的家庭也曾经遭遇到不幸,他激动地说,“像我这样的旧知识分子家庭,那里能够逃得过49年以来一次又一次的劫难?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我总觉得,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除了自己的小我之外,还应该有些对国家民族的使命感,虽然是一介书生,也应该尽量为灾难深重的祖国做些事情才好。改变中国的政治现状不容易,但至少要大家都起来大声说话,无论如何,发生在我们和上一代人身上的灾难,绝对不能够再发生在下一代人的身上了,你说是不是?”

  芳笑了,“我一向对这些政治问题不感兴趣,近来不知不觉地受到了你的影响,也快变成美国人常说的‘政治动物’了。”

  他微笑着说,“不错,政治常常的确是肮脏的,但没有它又不行。这就好像西方社会里的律师们,谁不讨厌律师?可一个民主社会又不能没有他们……你看看周围的这些中国留学生们, 虽然大多数出身于中美两国名校, 可又有多少人关心国内的腐败污染和日益败坏的社会大环境呢? 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并不一定要参与政治活动,但一个不懂政治,没有政治头脑,只懂得自己专业的人,不过是一架精密机器而已。这样的人,最容易被蒙骗而不自知,也许,顶多能算作 ’知道分子‘ 罢。”

  芳华只顾凝视墙上挂着的一幅很大的仿宋人笔意的山水画“溪山清趣图”,对于他的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议论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旁边镜框里镶着的一幅酣畅淋漓的草书横幅上,那是一首词,“阮郎归——四十五岁生日有感并序”
 
 她走近细看,上面写着:
 
  余羁旅海外,倏忽四载,如今欲进不达,欲退不肯,清宵望月,唯顾影长叹耳。少时读书,有“中年心事浓于酒”之句,虽苦思而不得其解,今日始知之矣。镜中白发偶现,然心境尤似少年之时,唯年命如流而功名未立,每思及此,心中实有不甘。不知明年此日,又当如何?
  
时在乙丑年十一月十六日夜

  四十五年浑似梦,把酒意难平!
  当年豪气应犹在,可怜白发生。
  异国夜,月更明。乡关万里何处是?
  岁新愁愈浓。
 
 “这是你填的词?”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刚来的头几年,心里总也踏实不下来。那一年过生日时顺手写来,没有过多的推敲,韵脚也不工整,我把它原样保留了下来。虽然粗糙,也算是当年心境的一个真实写照吧。”

  芳华点点头,转过身来,窗前小桌子上摆着的一张小男孩的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不想触动他的伤心之处,便没有多问。显然这就是他曾经提起过的儿子了。因为他的脱队不归,他和家人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妻子承受不住工作单位里巨大的压力,和他离了婚,还带走了小儿子。琴师走过去拿起了那张照片,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得变了型,芳华默默地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不作声地把它放回了桌子上。那是一个看上去十分聪明可爱的男孩子,又黑又亮的眼睛和轮廓分明的嘴唇简直长得和琴师一模一样。

  “这就是自由的代价。”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泪花在眼角闪烁。芳华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有时也会像个孩子一样的脆弱。

  第二天清晨临出发的时候,在酒店门前的旅游车已经发动了半天,还不见芳华的影子。一直到司机急得团团转,游客们也开始大声抱怨不止的时候,芳华这才匆匆跑上车来,涨红了脸,她不好意思地连声向大家道歉。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尴尬的情形,但她又没有办法多做解释——她越来越不愿意离开琴师,两人能够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变得越来越宝贵了。想不到的是, 昨天夜里睡得太晚,偏偏早上琴师床头那只破旧的小闹钟又竟然罢工了----------

  终于夏天过去了。芳华又回到了学校里。最后的一个学期特别的忙。别的系的情形她不知道,这教育系的论文她可是领教够了。她早就知道“天下文章一大抄”,可是没想到来到了海外,还是如此。
  
一连好几天,她一面汗如雨下般地在图书馆里按照教授列出的长长的参考书目录,在一座座小山似的书架中间来来回回搜集复印整理资料,一面在心里暗骂,像这样的狗屁文章,全是东抄西凑弄出来的。不错,每篇的后面都冠冕堂皇地一一列明引文出处,可像这样一篇论文中三分之二以上是引用别人的东西,从理论到理论,从空洞到空洞,举的例子也大多是云山雾罩,不知所云,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更不用说此类文章所依据的其他文章,也好不到哪里去,竟然还都收集到那些印刷精美的精装书里!如今自己只得再遵命照抄一通,既糊弄了教授,也糊弄了自己,这样地浪费生命,真是所为何来呢?
  
心里骂归骂,手上该抄还是得抄。抄到了最后,芳华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这学位不是学出来的,而是磨出来的。这样的东抄西抄地谁不会?关键是要能够耐得下性子去“磨”。

  终于,“磨”成正果的那一天就要到了。她兴奋地打电话告诉琴师毕业典礼的日期,还没等她说完,琴师就说,“我到多伦多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挂上电话,芳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苍天有眼,这些年的苦总算没有白吃。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刚刚举行过毕业典礼的校园里到处是身穿黑袍,头戴方帽子,兴高采烈的毕业生们和他们的家属。绿草地上,鲜花,舞会,狂欢,照相,当然还有震耳欲聋的摇滚乐。芳华和琴师挤出人群,踏着斑斓的树影在林荫道上散步。两个人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大操场上。一小群正在野餐庆祝的同学们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硬是把他们拉了过去。绿茸茸的草坪上,大家一起唱啊,笑啊,又是跳舞又是喝啤酒,不知不觉地已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分了。

月光如水,清风拂面。两个人牵着手慢慢地走回芳华的宿舍,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多说话。时间过得太快了,明天琴师就要回去了。坐在阳台上,芳华觉得自己有许多的话要说,可是又实实在在地不知如何开口。抬起头来,她看到的是琴师在月光下炯炯发光的双眼。他沉默了好一会,忽然站起身把芳华紧紧地拥在怀里,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芳华偎在他的胸前,默默地在心里祈祷,但愿,但愿这一切不是在梦里------此时此刻,她真地希望时间就凝滞在这里,直到永远,永远……

不知多长时间过去了,琴师轻轻松开芳华的拥抱,走进屋里把二胡拿了出来。顿时间,幽静的夜空中悠扬的琴声如水银泻地,似碎玉落盘,芳华闭上了眼睛,听出了他拉的是“良宵”,也听出了他的心潮澎湃和满腹的心事……

  一曲未终,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芳华跳起来匆匆进屋拿起电话,里面竟然传来了汉生的声音,“想不到吧?我们刚刚到了多伦多机场了!你快点来接我们呀!”

  芳华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话筒里又传来女儿甜甜的声音,“妈妈,我们上个星期就拿到签证了,爸爸不让告诉你,说要给你一个最大最大的惊喜……我早就等不及了,好想好想见你,你快点来接我们吧!”

  芳华的心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真的?你们到了多伦多了?不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哪能开玩笑呢?”汉生兴奋地在电话里呼哧呼哧直喘大气,“这次去签证,我们本来也没有抱有多大的希望,想不到那个大胡子签证官看到女儿一再说好想妈妈,又听说你马上就要拿到教育学位了,准备在那里的公立学校当老师,也不知道怎么一来突然就大发了慈悲,竟然准了我们的签证!我们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外面那些排队苦等签证的人都羡慕万分地说,我们还是那天进去的几十个人中第一个幸运者呢!”

  “那你们怎么买的机票呢?”芳华还是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只要有签证,买机票容易得很,你瞧,我们坐的是中国国际航空的飞机,一路还挺顺利的。”

  到了这一地步,芳华不相信也得相信了。怔怔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下手里的电话,抬起头,看到琴师站在门口,他显然都听见了。芳一下子扑到了琴师的怀里,止不住的热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命运啊,为什么非要这样残酷地捉弄我们呢?不知哭了多久,慢慢地,她终于抬起头,在琴师的眼睛里看到的同样也只有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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